瑶英轻笑,低头翻看书册。
帐中沉寂下来,两人一个闭目禅思,一个裹着毡毯看文书,静悄悄的,唯有纸张沙沙轻响。
满帐朦胧烛光。
昙摩罗伽默诵经文,诵完了一品《阎浮众生业感》,忽然觉得胳膊上一沉,有什么东西轻轻贴了上来。
他一怔,睁开眼睛。
烛火还未熄灭,光影交错,瑶英脸朝下靠在了他身上,眼睛闭着,浓睫微颤,睡意沉沉,手里还拿着翻开的书册。
昙摩罗伽没有动。
啪的一声轻响,瑶英手中的书册滑落坠地,她似乎被惊醒了,嘴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抬手攥住昙摩罗伽的衣袖,贴着他的胳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变得绵长。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没有推开她,碧眸望着案上静静燃烧的蜡烛。
不知道过了多久,烛台冒出一缕青烟,烛火熄灭。
瑶英动了动,身体向下滑。
昙摩罗伽一声不吭,抬臂接住她。
瑶英顺势扑进他怀中,这回姿势更舒服,无意识地往前挪了挪,身子压在他身上。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萦绕不去。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扯起滑落的毡毯,一直拉到她下巴底下,裹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手指蹭过她的脸颊时,停了一停。
她眼睫旁似有泪花闪烁。
他手指微曲,一点一点靠近她的眼睛,想为她拂去那点泪意。
一声细细的爆响,炭火闪烁。她神色平静,眉宇舒展,睡得很安稳。
昙摩罗伽收回手指,继续念诵经文。
……
李玄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天光透进毡帐,光线沉浮,现出帐中陈设大致的轮廓。
几口堆叠的大箱笼,烧得通红的炭盆,悬吊的马扎、弓箭、箭囊、几张兽皮,摆满皮纸书卷的长案,凌乱摆着碗盏、茶壶的小几,盘里有一叠没吃完的硬馕饼……
李玄贞环顾一圈,视线最后停在长案旁的两道身影上,猛地清醒过来。
男人挺拔劲瘦,戎装勾勒出肌理线条,虽然坐着,依然不掩一身沉稳气势。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枕着他的腿,闭目酣睡,双颊晕红,身子蜷缩成一团,紧紧靠着他,他静坐不动,垂眸看着熟睡的女子,脸上神情沉静。
李玄贞气息急促。
男人抬眸,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一道冷清,一道阴沉,似刀剑相击,寒霜迸溅。
李玄贞不认得眼前这个满脸伤疤的男人是谁,但他认得躺在他身上的女子——在这世上,除了李仲虔,李瑶英什么时候和其他男人如此亲近?
她骑马穿过长街,鲜衣华服,裙裾飞扬,爱慕她的少年郎打马在后追逐,她从不会嘲笑奚落他们,更不会欲擒故纵玩弄他们,但是她也从未回应过任何一个少年郎的爱意。
这样的她,为了活命,抛弃矜持和自尊,当众纠缠一个和尚……每次听胡人用下流语气说起文昭公主和王庭佛子之间的香艳故事、讨论她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引诱佛子,就像有把刀在李玄贞的心口搅动,他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想撕碎那些人嘴巴的冲动。
他不敢去细想瑶英为了活下去牺牲了什么,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和李仲虔会救她离开,让她淡忘这段经历。
此刻,看着瑶英无比信赖地靠在一个男人身上酣睡,找到她、知道她是安全的狂喜之余,李玄贞被迫面临一个血淋淋的现实:这一切都是李德和他造成的。
他把她送到叶鲁部酋长的床上,害她被海都阿陵觊觎,流域到万里之外,吃尽苦头。
李玄贞浑身颤抖,剧烈咳嗽,像是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嗽出来。
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解除弥漫在他五脏六腑间的痛楚。
剧烈的咳嗽声吵醒熟睡的瑶英,她爬起身,茫然了几息,下一刻,瞳孔一张,飞快爬起身,冲到李玄贞身边。
“李玄贞,我阿兄在哪里?他的金锤怎么会落到你手中?”
她披头散发,脸颊边还有压痕,看着他的眼神冷淡,嫌恶,警惕,还有紧张——为李仲虔紧张。
李玄贞痛得眉头紧拧,柔声道:“你别担心,他还活着……”
“他在哪儿?”
身上的痛楚愈加强烈,李玄贞浑身直颤,“他可能在北戎牙帐……”
瑶英脊背窜起一股凉意:“北戎牙帐?他怎么会去北戎牙帐?!”
李玄贞喘了口气,强忍痛苦,道:“北戎封锁消息,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你在哪里……以为你还在北戎……找到伊州……后来,我们打算去王庭,路上出了些变故……”
兄弟俩混入北戎军中,原以为可以顺利到达王庭,途中,瓦罕可汗突然改变路线,队伍停下,奴隶被派去服侍牙帐的贵族。
期间,李玄贞遇到几个秘密潜入北戎的熟人——李德派来劝说他返回中原的亲兵。
李玄贞坚决地打发走亲兵,不想那几个亲兵发现李仲虔,竟然想动手杀了他,而且第二天就暴露了身份,还把李仲虔在北戎的消息泄露了出去,连带着李玄贞和李仲虔也被北戎人追杀。
好在当时海都阿陵不在,他的部众暂时没有动作,追杀他们的是瓦罕可汗的人。
“我们一路逃到北戎牙帐,遇到几个汉人,他们是杨迁的义军细作,我听说海都阿陵回来了,把李仲虔交给他们,让他们先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我用李仲虔的金锤,引开追兵……后来我遇到杨念乡……”
追兵实在太多了,他好几次死里逃生,庆幸自己没带上李仲虔,不然两人一个都逃不掉。不久前他遇上杨念乡,他们身怀密信,也在被北戎人追杀,大家同是汉人,绝境之中结伴奔逃,李玄贞渐渐获知杨念乡他们的身份,知道他们从中原返回,要去阿勒部见李瑶英,欣喜若狂,和他们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