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迁想起正事,收敛怒气,带着瑶英穿过人声喧哗的厅堂,打发走几个健仆,穿过一条幽静的小道,来到一处支设帷帐的毡帐前。
瑶英在外面等着,看他进去,里面传出说话声。
片刻后,一个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胡女从里面走了出来,经过瑶英身边时,故意没有掩住衣襟,露出胸前红梅点点的雪肤,狠狠地瞪她一眼。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显然,这胡女以为她是杨迁为尉迟达摩带来的新欢。
她回头扫一眼只隔了一条廊道的厅堂。
舞伎随歌起舞,满座宾客红光满面。杨迁带她进宫,苏丹古就隐匿了踪迹,现在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虽然她一个人置身在陌生的宫殿中,但是知道他一定守在附近,心里并不觉得害怕。
杨迁掀开帐帘,探出脑袋,朝瑶英示意。
她走了进去。
帐中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地上铺了一层厚实的绒毯,一个红发褐眼、胡子拉碴的男人躺靠在卧榻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宽袖长袍,衣襟散开,系带草草打了个结,随意瞥一眼就能窥见瘦削苍白的胸膛。
杨迁眉眼间隐有怒气,随手抓起散落在地的披风丢到男人身上,道:“达摩,这位就是文昭公主。”
尉迟达摩慢慢抬起眼帘,一双细长的眉眼淡淡地扫一眼瑶英,冷笑:“海都阿陵王子志在必得的文昭公主?”
杨迁一怔。
尉迟达摩猛地掀开披风,坐起身,火红长发披散下来,眼角斜挑,面色阴郁。
“我正愁没法向海都阿陵交代,文昭公主这就自投罗网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话音刚落,毡帐外脚步声骤响,几个亲卫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扑向毡帐。
杨迁大吃一惊,随即勃然大怒,拔剑挡到瑶英身前,剑尖直指尉迟达摩,怒斥:“达摩,你居然向海都阿陵告密?!”
尉迟达摩抬头看他,脸色苍白:“四郎,你以为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杨迁冷笑:“你贵为国主,就算受制于人,也该有国主的尊严!难道一个依娜夫人就让你吓破胆子了?你不思反抗、卑躬屈膝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出卖文昭公主?”
尉迟达摩闭了闭眼睛,无言以对。
角落里的几名亲卫渐渐围拢过来,手中长刀冷光闪烁。
僵持中,瑶英忽然合掌轻笑。
“尉迟家的儿郎,名不虚传。”
杨迁一呆,回头看她。
尉迟达摩抬起头,双眼微眯,瞳孔缩了缩。
第77章 答应
厅堂笑语不绝,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香料、美酒浓烈醇厚的香气。
毡帐中,尉迟达摩神色冷漠, 杨迁拔剑和亲卫对峙, 气氛紧绷。
瑶英面不改色,看也不看亲卫手中的长刀一眼, 走到尉迟达摩面前:“国主若真想讨好北戎,只需高喊几声,引来依娜夫人的亲卫就行了。”
尉迟达摩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瑶英, 眼底血丝猩红,“依娜只是个公主,无兵无权,海都阿陵掌有兵权,追随者众, 他日必能取代瓦罕可汗, 我将公主献给海都阿陵, 得到的更多。”
瑶英浅笑:“国主,瓦罕可汗还建在呢。正如你所说,依娜夫人只是一位公主, 可她却能软禁国主,还不是因为国主畏惧她的叔父瓦罕可汗, 所以隐忍退让?瓦罕可汗老当益壮, 海都阿陵尚缺了几分火候,在他们没有分出胜负之前,以国主的为人, 不会允许自己的把柄落到别人手上。”
尉迟达摩嘴角一勾:“我有什么把柄?”
瑶英淡淡地道:“国主向海都阿陵报信,传到瓦罕可汗耳朵里,这就是你和海都阿陵暗中勾结的把柄。海都阿陵的野心远在瓦罕可汗之上,若他胜,高昌灭亡只在眨眼之间,若瓦罕可汗胜,必定恼怒于国主,国主届时如何自保?”
“不管向谁告密,国主得不偿失。国主这些年殚精竭虑,忍辱求全,所求不过是一方安定,想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尉迟达摩和杨迁一样,祖籍河西。尉迟族中名将辈出,他的祖父曾官拜瓜州刺史,中原纷乱时,尉迟一族被迫西迁,流亡至高昌,和望族联姻,成为高昌国主。
他们家是武将世家,可惜尉迟达摩父子身体瘦弱,不宜习武,父子俩没能继承家族衣钵,行事偏于懦弱,只要有人率兵攻打高昌,二话不说,先送美人金银讨好对方,因此屡屡被世人诟病。
在夹缝中求生的尉迟达摩何等精明,诸事不沾,浑浑噩噩,谁都怕,谁都不得罪,他绝不会在瓦罕可汗地位稳固时彻底倒向海都阿陵,毕竟他以为一双儿女还在依娜夫人手上。
而且昙摩罗伽晓谕各国,公开庇护她,他不敢得罪昙摩罗伽。
心中所想被瑶英一一道出,尉迟达摩面色微沉,一把掀开身上的披风,坐起身,挥挥手。
执刀亲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杨迁愣了一会儿,长剑入鞘,皱眉看着尉迟达摩:“好端端的,国主既然无意告密,为什么要故弄玄虚?”
瑶英盘腿坐下,道:“因为国主想试探我,看我值不值得他冒一次险,我要是被吓唬住了,国主就能占据主动。”
她话锋一转,看着尉迟达摩褐色的双眸。
“敢问国主,我通过考验了吗?”
尉迟达摩和她对视片刻,唇边挑起一抹笑,“公主从容不迫,达摩佩服。”
瑶英正色道:“不敢当,国主忍辱负重,犹如在烈火中煎熬,瑶英远不如国主。”
尉迟达摩一怔,随即自嘲地一笑。
他身为国主,自知高昌抵挡不住北戎的大军,俯首称臣,废了发妻,迎娶依娜公主,纵容依娜公主胡作非为,每当北戎使者前来索要金银财宝,他毕恭毕敬,屁都不敢放一个。王公贵族和百姓背地里骂他奴颜婢膝,堂堂国主竟然被一个妇人辖制。
一双儿女以他为耻,至今不肯原谅他废了他们的母亲。
谁能体会他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