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妾……与大人只是寥寥数面,不敢……奢想,咳咳……”她似未曾想到我会这样问,连着咳得也更加厉害了。
“若非极喜欢,这上京的贡品,迦南木樨香又怎么会拿来赠你。”
她顿了半晌道:“贱妾流落教坊,倚仗几分姿色,不说所见都为达官显贵,但也是仕族名门,就算有谁以迦南木樨相赠,也不足为奇,又怎见得就是阮大人。”
我见她不肯承认也就不打算追问了,“罢了,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只是今日能找到娘子还得多亏这迦南木樨香,那日万花楼失火我就曾在你屋中闻到过此香,近日又恰巧被我碰到你家侍女身上携有此香,所以这才寻了过来。”我又想起了那个圆脸蛋的丫鬟,补了一句,“你也莫要怪她,全是我自己跟着来的。”
“陆大人这般费尽功夫寻我,看来今日贱妾若不给出个答复,陆大人是不会罢休了。”
“其实你我本也没有什么瓜葛,怪只怪此案事关重大,牵扯过多,我若是不弄个明白改明儿上京怪罪下来,可就再没机会见着娘子了。”我朝她笑笑。
她惆怅的叹了口气,很久很久,终于开口:“既如此,那我再隐瞒什么也没必要了。”
我在院内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她就坐在我对面,将目光投向远处,半晌幽幽地说道:“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姑娘,若非身陷泥泞,谁又愿意这般作践呢。”
我没有出声,看来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
“我原姓周,父亲曾在山西任知州,嘉靖四年沿江堤坝决陷,大水淹没了当地几十所农田屋舍,于是父亲上书恳请赈灾,然一直到十月仍迟迟不见回信,而粮商却在此时勾结,虚涨米价,为免灾民动乱,我父亲无奈之下只能从衙门里挪了三万两银子救急,然而此事却被当地知府连同山西的承宣布政使司一纸罪状告到了京城,朝廷不问青红皂白,将我父亲抓了就是削职流放,可怜父亲在狱中受尽折磨,最终没能熬过,死在了流放的途中。而我,亦被充入了教坊司。”
我心里一阵哀叹,想当初严世蕃醉梦楼看场戏就花了三百两,而偏偏却也有人因为三万两就家破人亡,客死他乡。
“可你也不能因为当年的事情就怨恨了全天下的粮商。”
“我没有怨恨所有人,在教坊司的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习惯到我本以为我可以忘记了这些,但是,命运就是那么奇妙,我不想见的人偏偏却教我见到了。”
我犹豫了一下,“你是指——白家也参与了当年粮商的勾结?”
她没有回答,低头凄凉一笑,拂去了书上的一片落叶继续道:“白家,刘家,我都不会忘。终于还是让我等来了机会,那是三个月前,张恩带着几名官员来此,也是招我唱的曲,但是隔着帘子我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江浙徙京富户助银一事已经闹到了上面,其他不管,在苏州这里想要平息,就得有人来做这个替死鬼。于是,在得知上京要派人来的那天,张恩找到了我,我们做了交换,他派人杀了刘洪,嫁祸给白家,最后再将富户一事定罪为刁民滋事,顺理成章。而我,只要负责引你们上钩。”
她抬起头停顿了一会继续道:“只是没想到,那日我脱身后,阮大人会赶来,张恩原想以狎妓之事逼你们就范,却不想被知府捡了个便宜,顺带一起拖下了水,真是命呀。”
“你对刘家与白家的怨恨说到底都来自当年的事情,可是粮商勾结,此事必不简单,也许是受了谁的指示,你只报复了他们,却不曾想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她冷冷一笑,“当然,山西知府邵阳,承宣布振使张怀仁,我父亲年年上缴的税银比朝廷实际的更多,”这里头的原因,难道没人知道吗?”
承宣布振使在大明朝是正二品,封疆大吏的存在,我心里一惊,这牵扯的可不是小事呀。
“你既然想为父申冤,那么更应该将此事上奏朝廷,届时是非曲折自有定夺。”
她不相信的笑了,“若真有定论,多年前就该有了。”
“大人,您想知道的我已经说了,至于接下来,要拿要抓,我无话可说,咳咳!”她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捂嘴,咳得很厉害。
看着她此刻的模样我突然一时没了主意,怔了一会,最后很是伤感的叹了口气,“周家的女儿死了,活下来的是梅娘——我明白了。”
我从椅子上起身,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最后,那日万花楼纵火可也是你们的指示?”
“大人,不管是谁做的,没有人想真正的杀了您。”她也看着我的眼睛,很坚定的告诉我。
风吹着树上的叶子,发出沙拉沙拉的萧瑟声,我没有说话。
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迦南木樨香,然而看到梅娘站在庭院里那单薄的身影,有些话滑到嘴边还是不忍说出,我道了一句再见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