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忙不迭唤了木匠现做了个橡木桶,又找了合适的铁箍加固了两圈,中间掏了个洞做了栓塞。
达芬奇在旁边看得颇为好奇,问道:「为什么非要是橡木?」
因为桶内的单甯和香兰素会溶解在酒中,可以使酒液口感顺滑香味馥郁。
等那新做的橡木桶被洗刷干净了,海蒂找了两块木炭过来,把它置入桶中点了火。
克希马原本想问句什么,却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好香——
有种橡子和蜂蜜般的奇异味道,哪怕只是闷着烘烤也能闻得出来。
海蒂加的炭并不多,在用烟烘烤之后才抆干净了木桶,盛了一大罐的酒液。
她找了个差不多大小的玻璃栓,没有完全把入口堵死,只吩咐说放进地窖里,要至少搁个两年。
第二年再换成橡木塞堵死,让酒香与木香充分混合。
酿造的工序她并不懂,但存酒还是有概念的。
「对了,」她看向已经一头雾水的克希马道:「天使会光临酒窖,分走一大杯——到时候不要少见多怪。」
达芬奇微妙的扬起了眉毛。
「天使也会来吗?」克希马忽然露出惶恐的神色:「只喝这一桶里的酒?」
嗯,因为橡木透气性好,酒液会自然挥发。
海蒂笑了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编着故事:「因为橡木是上帝之树啊。」
这事儿当然还是会被报告给领主大人。
「她还把那个显微镜的图纸交给了达芬奇先生,拜托他改良出更好的结果来……」克希马思忖了一下,有些忐忑地问道:「那天使不会真的来宫里喝酒吧……」
「有什么不可能的。」洛伦佐翻了一页书道:「把封条贴好,门口看实了。」
没等他们再交谈几句,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海蒂带着开瓶器和软木塞走了进来,还附赠了一份简单的使用说明。
「这样一来,玻璃瓶也可以用来批量存储,效果会比用布堵着好得多。」
洛伦佐见她演示着酒瓶的开关,忽然开口问道:「你今天早上说的那个锅炉房,具体是怎么设计的?」
「这个……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海蒂想了想道:「我还得再和达芬奇先生商量一下。」
她大概明白从静置到过滤的流程,但整个轮转的系统肯定还要他来帮忙改进。
领主的那双黑眸凝视着她了一刻,半晌移开了视线。
「知道了,下去吧。」
修道院这边的进展还算顺利。
托狂欢节的福,达芬奇已经收集了大量的素材,对光线的理解也比从前增进许多。
他设计了一个漩涡般的场景,不仅有六十多个人物和动物,而且情感和气氛的渲染也颇为到位。
漩涡的中心是婴儿耶稣,阶梯和庭院旁边围绕着智者和动物们,近远景的层次清晰明确,显然很考验空间想像能力。
虽然平日里他对波提切利冷冰冰的,但到了这种创作的时候,达芬奇还是带着笔记本去看波提切利曾经画的两幅旧作。
同样的主题和神话,在他们两人笔下,俨然是完全不同的全新世界。
海蒂亲眼看着达芬奇画了好些草图,用羽毛笔和铁笔来勾勒不同粗细硬度的线条。
众人或站或坐,或拜或转身遥望,不同的身体弯曲方式都被凝练抽象的表现了出来。
「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先画骨骼,再在这个基础上去补充**和皮肤,」达芬奇往蛋彩里滴入牛胆汁,解释着那画面上网格状草图的由来:「其实这画拖了这么久,是因为众人的神态很难捕捉,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一团乱麻,倒不如全部重来才好。」
海蒂看着那八平方英尺大小的杨木画板,伸手沾了些边缘的白土,侧身看向他道:「为什么这些宫殿,是坍塌崩毁的?」
画面上,新生儿耶稣被圣母玛利亚抱在那残垣断壁之中,似乎与其他的作品都大相径庭。
「重生。」达芬奇给她看极淡的删改痕迹,隐约能瞧见有工人在修复这些宫殿。
「我总觉得这个时代里有很多东西……都在颠覆和迎接新生。」
古希腊曾拥有的辉煌文明,如今也应再次复兴,如同众神间的星辰一般。
他上色的时候,是先用细笔刷沾上了墨水来勾勒轮廓,然后开始用淡蓝色去晕染阴影。
海蒂有认真的看过美第奇宫里的许多名画——
老派画家都倾向於深棕来强调明暗,可只有达芬奇会这样大胆而又聪明。
她见过晨曦中刚刚苏醒的佛罗伦斯,地平线的边缘被雾色晕染,灰蓝的色彩便如这画板上静谧的暗部,一切都传神的刚刚好。
达芬奇画画的时候,神情沉静而温和,动作也不疾不徐,如同一个精细又沉稳的匠人。
可是在他的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有这明显的情感。
这里诸多的画作都是为了歌颂神明的光耀,更多的在强调着圣者和天使的光辉伟大。
可人性里复杂又明确的情绪,却好像一直在被掩盖和压抑着。
在这漩涡般的画面中,三博士向耶稣赠与着不同的礼物,人们的神情或敬畏或敬畏,几十个人的姿态各为不同,连手指的屈张都应和着当时的动作。
战马们昂头长嘶,旅行者们大声谈笑,只有圣母抱着圣子沉默不语。
海蒂如同在辅助一场手术的护士一般,不断给他递着刮刀细刷还有抹布,陪他整整画了接近三个月。
在此期间,她在这修道院里构思完了一整部的专着,白天想完具体的内容,再在傍晚或者清晨把它们全都写了下来。
牛肉汤里的青霉在活跃的繁衍发展着,越来越多的葡萄酒被装进了玻璃酒瓶之中,而更新更好用的显微镜也被送进了佛罗伦斯学院里。
在圣母升天节到来之际,她的第一本专着《元素四论》也正式出版了。
这本书的诞生,犹如新时代的第一声钟鸣。
-3-
美第奇家族对文化的贡献,简直是划时代的开明和先进。
他们不仅资助了大量的画家和雕塑家进行创作,同时也利用了印刷术进行古籍的整理和修复。
当今的这位领主之所以被居民们充满敬意的称为『伟大的洛伦佐』,就是因为他做出的实绩实在是太多了。
哪怕单拎出一样出来,都是对整个城市的巨大贡献。
他为学者们收集着来自希腊和罗马的古典作品,派遣文学家们去义大利各城市甚至是海外去购买书稿,甚至愿意抵押家产以购买孤本。
有些书已经无法复印,他便雇佣了书记员进行抄写和整理,用活字印刷术印发了大量的书籍。
——这来自东方的全新技术,完全打破了人们对文化传承的固有认知。
伴随着印刷馆的建立,古比萨大学和佛罗伦斯学院也被进一步扩建,柏拉图学院也重新被引导着焕发出新生。
按照海蒂的身份,她原本是无缘参与这些事情,更不可能公开刊发自己的论文。
女性的存在原本是受人尊敬和簇拥的,可这些年伴随着教会的独断专行不断发展,女性的地位也在不断下降,已经完全被学院所排斥。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美第奇家族从前因故离散的远亲,更是无可争议的贵族。
在佛罗伦斯市民的眼中,这位蓝眼睛的美人不仅博爱,善良,而且精通炼金术,能救人於水火之中。
洛伦佐的存在让他们更快的接受了她,甚至会写许多信来谘询问题。
在《元素四论》的时候,海蒂表现的颇为谨慎。
她不敢贸然的把过於新锐的观点拿出来放在明面上,更不敢否认上帝和各种教义的存在。
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最基础的常识,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方式
这种写法就有点像是教小孩儿学知识了。
举例子要往神话和圣经上靠,论述的时候要再三表达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简直是连哄带骗。
不顺应这个时代的某些陈腐之处,表露出太过新锐的一面,只会被当做靶子给抹杀掉。
这专着一共写了五六万字,实际核心内容可能只有五六千字,其他的都是在赞美上帝讴歌圣经,以及变着法子论证和解释各种通俗的道理。
洛伦佐看完之后,忽然感觉有些好奇。
这姑娘是经历过什么,才会谨慎到这种地步?
只要自己在,教廷必然不会发难去针对她。
为什么连写论文的时候,也在变着法子去安抚所有人?
——因为人言可畏。
海蒂在前世的时候,已经受够了这些教训。
她原本以为绝大多数人都是通情理和讲逻辑的,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做出无数的设计和发明,可人们诋毁她是窃取丈夫的机密,沽名钓誉博取出位。
她原本与人为善,对国家也热忱忠诚,可政府最后对她的贡献不言一字,甚至不愿承认她本应拥有的成就和荣誉。
她看尽了世态冷暖,反而对人群有种释然的疏远。
大众是蒙昧的,易摆布的,冲动而不理性的。
一意孤行的想要唤醒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也要做该做的事情——但得选择更安全的姿态。
《元素四论》正式出版之后,直接被许多学者和理论家抢售一空,连带着附近的几所大学和学院都掀起了一番讨论热潮。
这本书讲述了基本的化学、生物学常识,内容强度大概只有近现代青年的启蒙水准。
可即便如此,许多见解也足够石破天惊——
人为什么要洗手?
酒为什么会变质?
硫酸铜蓝的消失和复现竟是因为水?
血液竟然还有这些功能?
书里不仅写了相关的概念陈述,还提供了许多具体的实验方法——
这些实验可以让人们自由的证明理论的正确性,以确认她并没有妖言惑众。
每一样都解释的足够清晰明白,而且也毫无破绽。
佛罗伦斯学院的人们甚至写信给美第奇先生,想拜托他委托这位贵族来演讲解说,大家可以更充分的学习到许多新的知识。
这书还被辗转着送到了英国和法国,据说也引起了好些轰动和反响。
达芬奇帮她做出了新的好些实验用器具,翻着这本书也颇有些跃跃欲试。
如今,他在自己的卧房里也摆了一副显微镜,利用它发现了许多的新鲜东西。
以至於修道院的那副画都拖延了一个多月才交。
「我前段时间,发现给那些细胞滴盐水的时候,它们有的会变形,」他帮她端着试管和烧瓶,兴致勃勃的分享着自己的新发现:「你说泡澡久了之后手指会变皱,是不是也和这些东西有关?」
海蒂笑着点头:「你可以多做些实验看看,还会有更好玩的事情。」
「对了,有空一起去泡澡吧,」达芬奇随口道:「我知道有个新的理发师会按摩,揉肩解乏挺到位的。」
「这个——就不用了。」
「对了,小桶先生最近在忙什么?那副花神的油画完成了吗?」
达芬奇帮她把东西摆放好,露出遗憾的表情:「还在饮酒神伤,老习惯了。」
「哎?」海蒂忽然想起了德乔从前提的那些事情,下意识道:「因为……西蒙内塔吗?」
那个已经死去好几年的美人?
美第奇兄弟和他都爱过的那个人?
「他很喜欢她,以至於在她死后都总是有些魂不守舍的。」达芬奇显然不太理解这种深邃的情感,只惋惜道:「群聚的时候还挺好,一个人坐着就总是会叹息。」
「我们该去看看他,」海蒂下意识道:「这是很痛苦的经历。」
「我不明白——」达芬奇看着她道:「人为什么会相爱?」
「情.欲和爱欲到底是什么?」
海蒂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看着他们痛苦或失意,也想在画中表现出来,」达芬奇的神情依旧坦诚而又茫然:「可是能让我产生类似情感的,只有艺术。」
他能够懂得嫉妒,失意,闷苦,唯独无法了解人与人之间的深爱。
与同性也好,与异性也罢。
为什么会人们会把自己的内心都寄挂到别人的身上?
海蒂想了一会儿,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再过几年估计就懂了,你还太年轻。」
这话从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口中说出来,显然有些荒诞。
她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带着糕点和鲜花去拜访波提切利。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隐约能闻见麦芽酒的味道。
那青年醉倒在一幅画旁边,还在呓语着什么。
海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小桶。
他平日在美第奇身边,或者在被贵妇们搭讪交谈的时候,看着总是开朗而得体的。
可那人现在揉乱了头发,连衣服上都沾着酒渍,袖子上沾的不知道是颜料还是汤汁。
「波提切利先生……」她下意识地想给他找个热毛巾抆抆脸:「您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青年揉了揉眼睛,长长的打了个酒嗝,看起来狼狈又有些可爱。
海蒂叹了口气,拜托德乔帮自己弄些热水来,低头把散落的酒瓶归置了一下。
年轻人能为爱痛苦成这样,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她从前也是敢爱敢恨的性子,现在内心更像一口古井,便是扔石头下去也听不见响。
波提切利半梦半醒着,感觉自己的脸颊和手指都被热毛巾抆拭干净,终於找回一些清醒来。
「海蒂?」
「你怎么在这里?」
「我怕你被呕吐物呛死。」海蒂淡淡道:「这得喝了有两三天了吧。」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踩到一滩不明液体。
比起在外人面前风度翩翩的优雅画家,此刻的波提切利手忙脚乱的像个大男孩。
「我——你——」
「不用担心很丢脸或者怎样,」她伸手拉开了些窗帘,让阳光透进来一些:「人总会崩溃一段时间。」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波提切利还有些站不稳,只神色苍白的回忆起许多东西,眼睛又望向身旁的那副画。
海蒂也终於看清了画上的内容——
等等,这画的不会是……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