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王妃卧房甚是宽阔,众人依次进入,晋王坐到卧榻旁的木凳上,余人便按着辈分侍立。
王妃由黄连扶着已经坐起,斜倚在木榻上,呼吸缓慢而虚弱,见众人都进了门,费力地寻找了片刻后道:“明珠,过来。”
明珠半跪在木榻边上,握住王妃苍老而干枯的手:“祖母,我在这里。”
王妃看着明珠,调匀了两次气息才道:“你这般大,祖母看着真是高兴。只是,怕看不见你出阁了。回头,让你祖父、姑姑、伯母们,给你好好相看个——相看个夫婿,不要什么名门子弟,也不必文武双全,只要贴心——咳咳,贴心疼惜你就好。”
明珠强抑着上涌的眼泪,微笑道:“祖母,您要长命百岁的。”
王妃摇头道:“人老了,自己知道。我的妆奁,分给你一半,做嫁妆。好好的……咳咳。”老人家剧烈地咳嗽起来,紧紧握着明珠的手。
明珠心中越发难过,轻抚祖母的手:“祖母放心。我会的好好的。”
姜嬷嬷和黄连一起上前为王妃拍背,顺气,送药,房里众人却是脸色各异。
晋王妃出身并不太高,工部尚书的嫡次女。妆奁在京中贵妇当中只算平平,但几十年王妃尊荣,私房自然可观。此刻随口一句,便要将一半的嫁妆给了明珠?
连崔氏也不由看了丈夫好几眼,鄯氏脸色更是微妙,耳听明珠一口应下,几乎肺管都要被气给顶住了。
王妃咳了好几声,精神又不太好,黄芪忙出去请太医,晋王叹了口气,对明珠道:“陪陪祖母。”言罢便当先而出。
太医过来诊了脉,道王妃还是需要静养,侍疾之人不宜太多。众人在晋王妃一句妆奁半分之语的震惊中还没全缓过来,互相看了看,表示了一下尽孝的意愿之后就顺着太医和姜嬷嬷给的台阶纷纷而下,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
晋王妃喝了药之后,很快再度昏睡。明珠坐在床边看着祖母苍老枯槁的面容,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六年前,还不满十四岁的她也曾这样坐在外公连英川的床边。连英川也曾这样用力地握着她当时尚为细弱的右手,咳喘着说:“明珠,嫁给你飞鹏表哥吧。外公会把连江寨传给你们,你……咳咳……外公把这些都给你,你……咳咳……你放过你小舅舅,小姨姨吧。”
其实连英川也算一世英豪,从籍籍无名的金刀门弟子到长安镖局总镖头,又到开山立寨,将连江寨之名打响江淮。膝下的子女也都出息,尤其是长女连景璨,机缘巧合之下拜入了用药入神的百花谷,后来招到了文武双全的上门女婿,鸿溟派高足明湛晖,更是让帮会如虎添翼。天裕二十五年起,连江寨可说是江淮第一大帮。直到天裕三十五年青江生变,云璨夫妇双双身死,连江寨的风头势力才渐有滑落。
多年来江湖之上提起连英川,人人都称一声金刀翻江龙。而这位如龙如虎的豪客,垂危之际却拉着自己年少的外孙女恳求。
明珠唇角微微浮起一丝讥诮,那天外公连英川说的话,她记得很清楚。然而更清楚的是她当时的回答:“我父亲死的时候右手筋腱尽断,腹中三刀,肩受两箭,腿有镖伤,背负毒针。景瑜舅舅前来救援的时候被人用带着毒刃的渔网伏击,大小毒伤十七处,峨眉刺穿目而亡。卫伯伯为了护着我妹妹被人一刀自左肩劈到了右腰,裴叔叔替我挡了两镖,一剑,他将死的时候还紧紧抓着敌人的脚踝,被人踩碎了腕骨。我云江堂的弟兄百人去,九人还。这般血海深仇,断然无计可消。外公,万事莫要求全,求也求不得。”
原本就已病重的连英川再无言以对,三日后便即过世。
多年来,断断续续的流言说她气死了亲外公。但明珠毫无后悔,也在处置流言的铁腕手段上毫无迟疑。既然连景玥和连景琭与外人勾结,下毒手害死姐姐姐夫一家,自当血债血偿。连英川并非不知内情,却还想在年老病危之时靠一纸婚书保住这对姐弟?
时至今日,想起此事明珠都只觉得讽刺。连英川若要一心保住幼子幼女,就索性应当下毒手将她也杀了,斩草除根,而不是看着她的堂口日渐壮大。若是真觉得对不起在青江被连环毒害袭杀的次子、长女、女婿并云江堂弟兄,就当上追幕后黑手,下惩连景玥和连景琭,至不济也要将那对姐弟废了武功逐出关外,才算给那九十四条人命一个极其勉强的交代。
两头都想保住,是连英川自己在青江主使之人手里也拿了好处?还是想看哪边更有出息能继承帮会?但两派各自做大,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临危一语,又有什么用处?
想到连英川过世之前的筹谋,眼前晋王妃的叮嘱愈发显出慈爱——不要高门子弟,不必文武双全,只要真心疼惜便好。明珠陪伴着昏睡的祖母,静坐良久,终是忍住了眼眶的温热,不曾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