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少年孤身上路,穿着普通,却是握着一把透着凌冽气息的刀。虽然两人途中见到了几次,也没有相互认识一番,而他们的路线并非完全重合。
两人都没有想到,在八月十五的圆月之夜,他们会在高长恭的墓地前又一次相遇,还都带着一坛酒,一坛好酒。
第十四章
八月十五的圆月清辉洒在了兰陵王的墓碑上, 让那篆刻着名字的石碑越发透出了一股清冷。
“高长恭一生戎马,也能称得上所向披靡, 若是没有他的存在, 齐国恐怕不能支撑这些年。”
少年言辞恳切不乏称赞之意,他凝视着墓碑,将手中的酒缓缓倒了半坛在碑前泥土中, “他一点也不像高家人。”
北齐高家皇族就是一群疯子极为残暴与变态,诸如在朝堂之上当场烹杀官员就如同家常便饭。高长恭这位北齐宗室被赞一句不像高家人,可以说是极为讽刺但又是对他最高的评价。
云善渊赞同地点头,高长恭忠君爱国,平时处事低调, 战时不畏生死,他最大的悲哀就是出生在北齐高家。
她也将手中的半坛酒倒在了高长恭的墓前, 她与高长恭只是匆匆相遇后的争锋相对, 但这不妨碍她尊重这位对手。然而,她也早就料到再相见会是在他的墓碑之前,她能做的不过是敬上些许薄酒。
“举世皆浊其独清,高长恭不像高家人, 他才会逃不过被效忠了一生的皇帝杀害的结局,人间总是不许英雄见白头。”
云善渊说罢看了一眼当空明月, 年年秋月圆, 人事却难圆。
人活于世间,能够长留的美好的人与事并不多,有时是相逢已晚, 有时是立场不同,一如郑老头,再如高长恭。
高长恭也不知是否想到,他为了北齐一生浴血奋战,可是在这个中秋之夜,来到他墓前祭奠的却非北齐之人。
“我叫宋缺。”宋缺先报出了他的姓名。
今夜在高长恭的墓前,宋缺似乎没有理由不认识一番这位同来的祭奠者。更何况一个半月以来,从徐州到邺城,他已经好几次与这个小姑娘擦肩而过。
陈国伐齐之后,齐国已经乱了起来。在如此动荡乱世之中,一个十多岁的女孩能够独自气定神闲地行路,足以说明她并非常人。宋缺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云善渊收回了望月的目光,她侧身看向宋缺。此人从南边来,又是姓宋,而且还用刀,若非同名同姓,他就该是宋阀的少主。
“宋少是来自岭南宋家。”云善渊此言并非问句。
宋阀虽然盘踞南方多年,可是在如今的江湖朝堂之中,听过宋缺之名的人寥寥无几。宋缺才十三来岁,即便他十年磨一刀,但在江湖上还是籍籍无名之辈。她能够知道宋缺的名字,是因为接管了郑老头手中的情报产业。
一百六十年前,祁泽逃出天莲宗后,在刘宋境内建立了他自己的商业情报网络,当年刘宋的疆域覆盖了如今的陈国,还有北齐、北周的部分土地。
宋阀的势力范围正在陈国,郑老头就算不太管事,却不会不知道宋阀的大概情况。这一代宋阀阀主的身体不是太好,他有三个儿子宋缺、宋智、宋鲁,还听闻宋缺修炼刀法,但是也没有更多的情报了,无从得知宋阀少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宋缺微微挑眉,他真的没有想到会被人一言道破他的来历,即便是在岭南也甚少有人听过他的名字。宋家行事并不高调,而他在十岁之后就离家游历四方,更从未出现在宋家的各类宴席之上。
今年年初陈国伐齐,他也隐姓埋名做了小兵随军征战。直到七月初齐国战败,陈国占据了淮南一带,预计不会在继续深入进攻,他也就借机离开了军队,从徐州北上邺城,想要祭奠一下北齐名将高长恭。
如此一来,眼前的小姑娘能认出他来,这人比他预想的还要不简单。
只是,宋缺却不喜被认作宋少,他就是宋缺,宋阀将会以他为尊,世人必先知宋缺再惧宋阀。“我就是宋缺而已。”
云善渊听懂了宋缺的言下之意。这位宋家少主无疑是骄傲的人,他并满足于以宋家为傲,而是肯定宋家会以他为傲。
谁人没有年少气傲?宋缺虽然心性沉稳,但也会年少气傲,而以他如此年纪,便能练得如此武功,他也是有自傲的资本。宋缺能有此傲气,也能不负韶华时光。
云善渊拎着酒坛与宋缺手中的酒坛轻轻一碰,“我叫云善渊。你的刀不错。”
“你也不错。”宋缺虽然不见云善渊携带兵器,但他多少能够感觉到她的武功不俗。宋缺说着就先举起酒坛喝了一口酒,今夜恰逢中秋,而在墓地之中能遇到一个愿意与其喝酒的人,他也没白来邺城一次。
云善渊微微一笑,她也拿起酒坛喝了一口酒。此时的酒度数一点也不高,就和后世的米酒差不多,孩童偶尔也会在宴席上来上一两杯。可是她并不嗜酒,所以没有与杨素在春节宴席上喝一杯,没有在见到花满楼留下的墓葬时喝一杯,也没有与郑老头在谈及魔门过往时喝一杯。
但是恰逢中秋之夜,她来祭奠一面之缘的故人,也会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喝几口酒,对着圆月喝几口酒。本以为只能一人对月饮,眼下出现了能陪她喝几口的人,这样也不错。
“一年半之前,我从长安而来,在邺城之外与高长恭有过一面之缘。”
云善渊如此说着并未隐瞒她的来历,又看了一眼墓碑就向外走去,“当时他没能留下我,而今齐国没能容下他。”
宋缺明白了云善渊的意思,她从北周而来,与高长恭自然无法成为朋友,两人甚至一见面就大打出手。只是高长恭没能取了她的性命,而讽刺的是齐国皇帝却要了高长恭的命。
云善渊既然知道他出身宋阀,那么她必然知道陈国伐齐。他与高长恭未曾见面,即便他对这位名将有一份尊敬之意,可若他们相遇也无法成为朋友,只会是在沙场兵戎相对。
英雄相惜,偏偏是敌非友。
此时秋月正圆,他们两人对高长恭怀有这样相惜的感觉。
可是三国的平衡已经打破,北周宇文邕并非平庸的皇帝,陈国陈顼亦是有心逐鹿中原,那么北周与陈国相对也许是早晚的事。
彼时沙场相逢,他们两人想来必然刀剑相向。
宋缺如此一想,觉得今夜的相遇很是有趣。他没有听过云善渊的名号,却能够肯定不出十年,她必然会名震天下。
“你听到霸刀岳山吗?岳山被称作天下第一刀,我想在八年后与他一战。在我弱冠之年,取代岳山成为天下第一刀,你觉得如何?”
“很好,我想战胜岳山会是你赠与自己的生辰贺礼。”
云善渊听过霸刀之名,岳山成名二十余载是邪道高手,但这并不代表他无法战胜。她觉得再过八年宋缺能有九分取胜的可能。因为她看出了宋缺是一个武学奇才,他已经走在人刀合一的道上,与曾经叶孤城的人剑合一却又不同,可还说不清是哪里不同,也许某一天她会知道。
宋缺笑了起来,他的笑是毫不遮掩年少疏狂,笑声在寂寥空旷的墓地郊野回荡着。这个桀骜的笑容让他一改沉稳的气质,他举着酒坛与云善渊的酒坛再碰了一下,“到时候,你不如来观战吧。我本没有想邀人前来观战,不过今夜我遇到了你,正如你所言我会赢的。”
宋缺说着就饮尽了坛中酒,有的人无需多言就可以一见如故。
此刻,他希望两人命中注定沙场相见的那天能晚一点,故而先定下了相见之日。
云善渊也喝完了坛中酒。依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北周与陈国之争迟早会有一争,但是世间没有绝对事情,谁也不能断言将来一定会怎么样,万事都有变数。
她非常明白如果要天下一统,除非有朝一日她与宋阀成为同盟,否则以她的立场只能与宋缺成为对手。不过,她并非一定会站在北周立场,因为她与杨素的图谋并不是一心一意帮助宇文邕一统天下,而是走一步看一步,在将来某日能左右天下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