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弋南的注意力在对面那艘船上,正如此刻浑身每一处线条都绷紧了的江凭阑一样。
吕仲永难得安静了一会,站在距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望着驶来的官船,神情略带思索。待船行至眼前,他的嘴立时张成鸡蛋大小,一刹间面上神色由疑惑转向惊愕,最后定格在喜悦上,说时迟那时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官船挥手,大喊:“刘管家!”
江凭阑如遭雷劈浑身一抖,连皇甫弋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惊了惊。两个将注意力全然集中在对面官船上的人,忽略了身边的这颗不定时炸/弹。
对面甲板上迎风而立之人显然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一眼望过来,神色也从疑惑转向惊愕,并且最终定格在喜悦上。然而眼尖如皇甫弋南,早将他面露喜色前浮现出的那瞬杀机看得清楚,他轻轻捏了捏江凭阑的食指。
她点点头示意明白了他的示警。
吕仲永毫无所觉,压根不晓得身边的两个人已经做好了暴起的准备,继续高声呐喊:“刘管家,我是仲永啊!您怎会来甫京?刘老爷可也在船上?”
偌大一艘官船倏尔停下,那刘姓管家笑眯眯朝这边挥挥手,“老爷在,老爷有话,问吕公子可是要去甫京?”
“是是是,仲永奉家父之命前往甫京寻医。”
“吕公子,老爷说了,若是不嫌弃,请您上船同行。还有您身边这二位,可是您的朋友?也一道来吧。”
吕仲永一听乐了,就差跳起舞来,转头对皇甫弋南和江凭阑道:“这下好了,有了这官船,很快就能到甫京了。”
江凭阑叹息一声。
皇甫弋南默了默,笑着看向吕仲永,“吕公子,我若未猜错,令尊可是岭北河下知府大人?”
吕仲永显然愣了愣,一愣过后却笑起来,“哎呀,牛小弟,你认得家父?”
“认得,所以本想一走了之,眼下却决意救你一命。”他淡淡一句,随即看了江凭阑一眼,这一眼过后,江凭阑风一样朝河岸边掠去,与此同时,皇甫弋南一把拉过吕仲永。
身后官船上传来阴鸷之声:“追!”
☆、突围
江凭阑从小被追杀到大,却从未见过有谁是一边逃命一边大喊的。吕仲永一路从“咦咱们跑什么你们这样是不对的害得人家还特意追过来请我们”喊到“哎呀不对啊后面那些人为什么一个个拿着明晃晃的刀子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再到“我的老天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你们别跑了我去找刘管家和刘老爷解释清楚”最后到“我的娘呀跑不动了让我死在这里你们走吧”。
他说罢便一屁股瘫软在了地上,也不呱呱乱叫了,因实在没了气力,只能一边朝江凭阑和皇甫弋南做着“请”的手势一边断断续续道:“虽然不知……其中有何误会过错……但我是,我是我爹的儿子,刘老爷从小看着我……哦不,刘老爷看着我从小长到大,绝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们快走……快走吧。”
“该说你傻还是天真?”江凭阑一脚大力踹向他屁股,疼得他“哎哟”一声,“杀人灭口懂吗?他管你是谁儿子,你就是他亲儿子,照见了他的秘密也活不成!”
她说这话时只是为了打醒这傻愣的书呆子,说完却想到些别的什么,偏头看了皇甫弋南一眼,却见他始终神色淡漠,似乎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我们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才救你,你若想自寻死路,那就请便。”她说罢朝远处望了一眼,亏得他们方才撤退及时,而那些人还在河心,从停船到下船都费了些时间,眼下暂时还没追上来。
皇甫弋南看一眼周遭地势,忽然道:“脱衣服。”
江凭阑什么也没问,抬手就解腰带,惊得吕仲永赶紧死死捂住眼睛,一面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文殊菩萨大势至菩萨……”
“闭嘴!”江凭阑又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不想死就脱掉你的外袍。”
“哎哟……啊?”他将手从眼前移开,一眼看见江凭阑和皇甫弋南都将外衣脱了,露出的却不是里衣,而是一身黑色夜行衣,“牛小弟,牛小妹,你们这?”
“谁是你小弟小妹?”江凭阑白他一眼,伸手就去解他腰带,吓得他哇哇大叫,“啊呀男女授受不亲,授受不亲啊!啊,我明白了,原来你俩是江洋大盗!怪不得刘老爷要追杀你们,啊啊啊我不能跟你们在一起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江凭阑管他说什么,三下五除二直接扒了他衣服,“是是是,我们是江洋大盗,如果你现在不配合,我们就杀了你,顺带将你抄家灭门。”
吕仲永在听见“杀了你”的时候还一副“你来啊你来啊”的大义凛然模样,一听人家要抄他家灭他门,立刻不敢再瞪,还想再说什么,忽然被皇甫弋南拎着拽了下去,江凭阑眼疾手快跟着跳下了草坡,顺带捂住了吕仲永的嘴。
这里是另一条大河,河岸为一面倾斜的草坡,三人此刻背贴着坡面借以掩身,江凭阑紧紧捂着吕仲永的嘴,并且用眼神告诉他:不听话就抄你家灭你门。
吕仲永满脸憋屈地抱着他的小背篓,恶狠狠地回瞪她,大有一副要将她吃掉的模样。
皇甫弋南看两人一眼,开始思考江凭阑刚才为何能扒男人衣服扒得那么快。
身后很快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江凭阑在心底冷冷一笑,自从见识过连刀面都涂黑的专业杀手,这些步子都跑不齐的三脚猫她根本不放在眼里,只要……这个书呆子不添乱。
她为此更加用力地瞪着吕仲永,顺带将匕首抵到了他的喉咙口。
三,二,一。她在心里默数完三个数,便见皇甫弋南对她点了点头,两人立刻拿起手中三件包裹了石块的衣物朝河面大力抛掷去,随后猫着腰掩护吕仲永疾步离开。
“他们跳河了,追!”
“刘管家说了,不留活口,尤其是那姓吕的小子!”
身后传来“噗通噗通”跳水的声响,三人撤得极快,早在人追来前便沿着草坡拐进了另一条窄道,原本该是游刃有余的江凭阑因为带了个累赘不免有些疲乏,加之有伤在身,忍不住扶着墙喘起气来,一面偏头看吕仲永,“这下信了吧,他们要杀你。”
酉时时分,太阳尚未落下,金灿灿的日头照进窄道里,刺得人一阵眼晕。面容清俊的男子一张脸白得厉害,从最初被威胁的恐惧,到满腔几欲玉石俱焚的刚烈气性,再到听见那一句“不留活口”时大脑一片空白如遭雷劈,最后是十万分的疑惑不解与愤懑。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刘家与我吕家素来交好,就前几月,前几月刘老爷还说要将女儿许配给我!”吕仲永眼眶通红几欲喷火,“等等……既然他们与我撕破了脸,那该如何与我家中人交代?”他忽然浑身颤抖,掰着江凭阑的双肩死命地摇,什么男女之妨都忘了,“我的家人是不是有危险?他们是不是也要去杀我爹我娘我妹妹?”
江凭阑被晃得发晕,却念在他一个不谙世事的贵公子初逢变故情有可原,没有去推他,倒是皇甫弋南皱了皱眉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吕公子,岭北十三府,当数令尊治下河下府最为繁荣,下辖县数目最多,以令尊在任十余年的经验,岂会轻易着了小人之道?倒是你,独自出门在外该谨慎些才是,日后若再遇着方才的情境,别再如此鲁莽。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待我回到甫京便以书信知会令尊大人,令其做好防备。”
吕仲永听得一愣一愣的,后知后觉地发现牛小弟和牛小妹一口老土的乡音都不见了,而这二人无论是从临敌时的应变还是才智、气度、身手来看都绝非庸人。他虽自小痴迷医术,与世代为官的家族格格不入,但毕竟生长在那样一个环境里,要说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他立马后撤一步,曲膝跪下,拱了拱手,刚要说话就被江凭阑踹了一脚。
“哎哟,牛小妹你……”
“男儿膝下有黄金,就算是救了你性命,你要认我们做再生父母,那也得看我答不答应不是?我可生不出你这么蠢的儿子。”
他脸一红,“那也是,牛小妹你还小,确实生不出我这样的。我……我不是认爹认娘,我这辈子只有我爹一个爹,我娘一个娘,我就是想谢谢二位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报答二位。”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最烦你这样矫情的,下回再不救了。”江凭阑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这里离甫京已经不远,你就是跑也能在天黑前跑到了。那些人不过是会些三流功夫的家丁,眼下一股脑全往下游追去了,除非你实在运气不好,否则铁定不会再遇上。”
吕仲永原本还很认真地点着头,听见这最后一句忽然“啊”了一声,“小的时候,我爹找算命先生给我算过运数,说我这一生仕途坎坷,时运不济,尤其二十三岁时要遭逢一劫难,我可能……我可能真是运气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