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没这么好,非叫人夸,岂不是让我说违心话?”这年代的男人,可不是能曲就女人的。
“程兄弟你这样的机伶人,怎么转不过弯儿了。”陈萱不紧不慢的说,“就是弟妹有哪里不大好,你也不要直接说她不如人,她是个好强的人。你要说,凭弟妹的聪明,应该能做得更好,这样,她就会往好里做。哪怕她有一点儿进步,你也要赞美她。你得知道她的不容易,你想让她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要去引导她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也要让他知道你的辛苦,知道你的不容易,这样,她才会体贴你,为你着想。”
程苏对陈萱真是心服口服,私下直说魏年有福气,魏年问陈萱,“你怎么跟阿苏说的。”
陈萱递给魏年一本书,书相当的新,翻开来有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印鉴,“按书上说的,给程兄弟讲了讲。”而后,陈萱补充一句,“程兄弟应该多读一读书。”
陈萱因为给程苏和程太太解决了夫妻矛盾,在程家很得了个好名声。
过年时来程家拜年,程父程母待夫妻俩都挺热络,就是程家过来的人多,夫妻俩略坐一略,也就告辞了。倒是年后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陈萱有些气愤。
这事,还要从魏银说起。
魏银是姑娘家,老北京的俗理,姑娘家只要不出嫁,过年就不必出门拜年的。
魏银在家没事,而且,年下又不能动针线。魏银朋友不多,便想去找秦姑娘说话,她这一去,险没吓死,秦姑娘病的七晕八素,这么大冷的天,屋里冰洞一般,秦姑娘整个人在炕上,炕洞里的柴早熄了,一丝热乎气儿没有,秦姑娘烧的热炭团似的。要不是魏银恰好过去,非出大事不可。
房东太太也吓一跳,在一边儿给自己辩解,“这两天我家来拜年的亲戚不断,我也没注意。哎哎哎,幸亏没出事啊,我也不敢把房租给他们了,这要万一有个好歹,可算怎么着。”
魏银顾不得与房东太太歪缠,也不敢挪动秦姑娘,从荷包里拿出两块大洋给房东太太,“去同仁堂请大夫,秦姑娘有个好歹,你肯定说不清楚!”
房东太太同样担心秦姑娘有个好歹,坏自家风水,连忙接了钱去请了大夫来。好在,秦姑娘就是风寒,发烧。大夫来后,魏银已经从房东家拿了柴炭,把炕烧起来了。大夫开了药,魏银让房东太太抓药、煎药,当然,这些都是钱里说了。房东太太倒也识趣,还煮了一锅熬稀米粥,同魏银说,“吃药前肚子里得先进食。”房东太太把秦姑娘揽着身子抱起来,魏银给她喂饭,秦姑娘闭着眼睛不张嘴。房东太太叹气念叨道,“你就吃吧,那无情无义的走了,你作践死自己有什么用。”她好像还知道一点儿内情。
听到这话,秦姑娘眼角滚出一颗眼泪,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凄切的哽咽,才开始喝稀饭。
喝过饭,又吃过药。
秦姑娘躺在逐渐温暖的炕上,房东太太提了壶热水进来,想着秦姑娘虽是个穷的,魏银却是大户,又从自己屋里换出床新被子给秦姑娘盖了,方识趣的出去。魏银心下猜度着劝秦殊,“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啊,就为着个男人?”
“我不是为他,我是为我自己。”秦殊声音极轻,气若游丝,那一丝气力中却仿佛承载着千万斤的失望与失落,连眼中神采也变得迷惘散乱,“年三十晚上,我们一起吃了年夜饭。初一早上他就不见了,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阿银,我背着家里跑出来,与家里一刀两断,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男人,就因为这样的一个男人,真是不值啊……不值……”
魏银也不知要如何安慰秦殊,突然间有个急智,劝秦殊,“这样的小人,还好识破的早,要是过个十年二十年才识清他这面目,还不如现在苦一苦,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谁还没有走眼的时候。”
秦殊一声长叹。
秦殊的出身,纵她自己没说过,魏银也觉着,秦殊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秦殊却能在经济不好的时候,主动去织毛衣、手套的挣钱,还帮着她想了许多帽子衣裳的新款式。起码,不是不劳而获的人。魏银平时没多少朋友,与秦殊相处的投缘,两个小姑娘就成了朋友。魏银宽解了秦殊许多话,看秦殊睡下了,才去房东太太屋里。
房东太太悄悄同魏银说,“年前还见那男的人,年后突然就不见了。秦太太哭了好半日,后来也不见她出来,我以为她心里不痛快,也没去扰她。哪里晓得她就病了,要是知道她病了,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宅子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哎,这叫个什么男人哪!”又神秘兮兮的同魏银打听,“他俩到底成亲了没有啊?是不是私奔出来的?”
魏银好在应付惯了魏金那样的嘴碎妇女,与房东太太说,“现在这样的无情无义的东西还少么?阿殊好些后,我就接她家去,房租跟大婶你结清了吗?”
房东太太立刻吊着眼睛强调,“房租早就交过的。不过我可先说好,你们不住,我也是不退的。”
“行了,你好生照料阿殊,我回去把屋子收拾出来,就接她过去,剩下的房租免费给你,这屋里我暂别动,过几天她好了,要过来收拾的。”
房东太太再乐意不过。
魏银回家跟爹娘商量,秦殊在北京也没有旁的亲人,要是这时候魏银不管,秦殊可就难了,这场病能不能挺过去都不好说。魏老太太不大乐意,与小闺女道,“当初我就看秦姑娘不是个稳重人,不成不成,这样的人,怎么有进咱家门儿?再说,大过年的接个病人进家门,晦不晦气。你也少跟她来往。”
魏老太爷主要也是看不上秦殊的人品,魏老太爷磕磕烟袋锅子,“拿十块大洋给那房东太太,让房东太太帮着照料,也是咱家的心意。”
魏银没法,转头去找陈萱商量了。魏银极是愤慨,“自打我哥不用再学日文,那姓赵的也没个长差使,后来还是阿殊每月拿钱回家。如今更是,话都不说一声,人就不见了。”
陈萱还说哪,“不会是出事了吧?”
“出事还能卷走家里所有的钱?”
陈萱整个人的世界观都被这句话刷新了,陈萱磕巴一下方道,“虽然以往我也不大喜赵先生为人,他一个从日本国回来的留学生,不至于此吧?”
“哪里不至于此,阿殊亲口跟我说的。”
迷信学问的陈萱此时对于魏年时常说的那句“人品与才干”无关,才算信了。应该说,人品与学识无关。
陈萱倒是不在意过年接个病人回家晦不晦气,就是魏年一听秦姑娘病的不轻,立刻古道热肠的表示,“接她来吧,我跟你二嫂这里虽不宽敞,也有住的地方。这样,让她跟你二嫂住这屋儿,我去南屋凑合几天。”
“南屋也太冷了。”陈萱有些心疼阿年哥。
魏年道,“把炕烧上就成了。还是秦姑娘的病情要紧。”
魏年忙里忙外的帮忙,让陈萱把炕上收拾一下,给秦姑娘换一套新被褥,魏年和魏银叫了汽车,拿了件陈萱的厚大衣,亲自接了秦姑娘过来。正好过年这几天也清闲,陈萱就守着照顾秦殊,还有同仁堂的大夫每天过来复诊,关键是,她自己还能提起一丝心力,虽则好的慢些,烧也渐渐退了。魏银宽慰她,“越是遇着这样的小人,越得保重自己。你就是伤心,也得为个好人伤心哪。为这种人,也值得这样糟蹋自己?”
秦殊抹着眼泪,哽咽的说,“阿银,我现在一想到先前自己狠的傻,就恨不能给自己俩耳光。”
“那更应该保重了。”
魏年在屋外听到两个小姑娘的对话,心说,秦姑娘要是有给自己俩耳光的骨气,也落不了这么个昏头下场。
魏年买了蛋糕回来,一幅善解人意的兄长模样,笑眯眯地,“你们二嫂也爱这一口,来,大家尝尝,祟文门法国面包房的奶油蛋糕,我瞧着让他们新做的。”
大家在一起吃过蛋糕,有魏银陈萱开解着,秦姑娘过了正月十五也就无大碍了。她是个有眼力的姑娘,陈萱能收留她就是大恩情了,何况,她当时病的那样厉害,要是等着房东太太发现,再有房东太太的人品,估计她早被赶出租屋了。她能好,也多亏魏家。再占着东配间儿不走,让魏年住南屋,成什么人了。
秦殊坚持住到南屋,让魏年搬回东配间儿。
魏银与秦殊交好,就替秦殊发愁以后怎么办?陈萱也为秦殊发愁这个,唯魏年是不愁的,魏年早替秦殊想好了,“当然是回家了。”
“回家?”陈萱想了想,“倒也好。秦姑娘还是大学生呢,回家继续念大学,也是好的。”
不过,当事人秦殊完全没有回家的打算。秦殊私下同魏银说的,“我要是回家,我就活不成了。当初,我在家是有亲事的。哎,我这样逃出来,我家早说我死了。我现在回去,又是这样回去,家里面子就丢光了。我爸爸非杀了我不可,我不能回去。阿银,我想出去找份活计做,还有,你开春的帽子店不还要做新式的衣裳帽子,我也有许多主意。去年冬,你和二嫂还额外给了我设计分红,不是我说,我正经高中毕业,现在找份差也能找到。我可不是那等没出息的东西,他滚了才好,就是他不滚,我原也打算跟他分手的!我就是可惜我去年赚的钱都被偷走了!我先去学校里应聘看看,最好能做教员。我法语英语都不错,再在你这里做个兼职,足够糊口的。就是还得住一住你家的屋子,我算租金给二哥二嫂,我一个人,暂时在外不好租房。如果能找到寄宿制的学校,给老师提供宿舍,我就能搬出去了。”
魏银看她想的也清楚,就没再劝她回家。
秦殊把自己的打算同陈萱说过这事后,陈萱也没意见,反正,在陈萱看来,秦姑娘能自食其力是最好的。陈萱就说了一句,“你要是以后有了钱,还是要把大学读完的。你如果现在是大学生,就是找差使,肯定能找更好的。”
秦姑娘是知道陈萱多么的好学的,以往对陈萱这么努力的念书,秦姑娘还没什么感触,如今陈萱说起来,秦姑娘叹道,“二嫂你说的对,可惜这样的道理,我直至现在才明白。”
陈萱虽然一直认为秦姑娘有些笨,不过,秦姑娘能开窍,陈萱也很满意,“现在明白也不晚,别忘了就成。现在的新潮流,不就是鼓励咱们女人能独立自主么。要独立自主,就得多念书。”当然,后面一句是陈萱自己总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