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浑身浴血的战士抬起头来喃喃自语,巨大的阴影遮蔽了他的头顶。
天空在扭曲,那个主物质位面与深渊之间的狭长通道张大到了极限,像一张开启到两颊撕裂的巨口。这张巨口开始呕吐,大量的深渊造物从中喷涌出来。
广播台的主持人张口结舌,战地记者跌落了笔,哪怕是最训练有素的战士,也很难不在仰望天空时战栗。一只一只、一波一波出现的魔物突然间变成了黑压压一团恶魔之云,仿佛一点点滴水的水龙头被拔掉了闸门,让人震悚的“水流”喷泉般涌现。
当深渊的不稳定到达了某种极限,当法则都开始混乱,当混乱向主物质位面蔓延,限制消失了。
所有堵在深渊那头的魔物,不计代价地冲向人间。
深渊意志在垂死中发狂,这混乱的无意识一直被法魔哄骗,将孕育着新世界的地下城视作深渊造物,仿佛被麻醉的巨兽,把寄生者当做亲生子乃至族群希望。等到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异形的胎儿即将破体而出,祂才发现末日将至。深渊的无序意识缺乏针对罪魁祸首的逻辑,这巨兽在濒死中疯狂挣扎,无差别攻击,庞然大物的垂死挣扎足以造成灾难。
成千上万的深渊魔物如同炸群的野兽,连中高等级的恶魔也失去了理智,深渊的疯狂感染了它们的灵魂,那与丧失神志没什么两样。不耐火的魔物紧靠着浑身着火的恶魔,争先恐后地被烧成灰烬,后来者还在前仆后继。恶魔妖术师没头没脑地扑向近战职业者,一团浆糊似的脑袋再无法操控任何精湛的法术,深渊施法者们的法杖,现在就是一根棍棒。最贪生怕死、欺软怕硬的小恶魔胆敢扑向职业者,它们成片地死去,也把一些反应不过来的职业者拖进了地狱。
本已稳定的战场,刹那间陷入了血淋淋的乱战。
“我们真的能赢吗?”
一名法师学徒问出了每个人心中都想过的问题。
战场的投影投射在法师学院的墙壁上,有人在喃喃祈祷,有人在瑟瑟发抖——最小的在读学徒只有十一岁,没人能要求他们像真正的战士那样勇敢坚强。即使使用了一些去除血腥画面的魔法,这等直播对于小学徒来说还是太可怕了,尤其是他们知道一些老师、一些学长学姐正在战场上的时候。但绝大多数老师还是通过了这一措施,学徒们必须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他们需要记住这牺牲与责任,倘若前线的军队没能拦住深渊大军,魔灾扩散之时,没有任何人能幸免。
在最糟糕的那种未来里,在座的学徒们也终将踏上战场。
“恰恰相反,这正说明我们离胜利非常近。”他们的老师海登斩钉截铁地说,“为什么那些恶魔会发狂?因为它们已经黔驴技穷!”
他的学生齐刷刷看着他,他的不少同事们也一样。有战斗力的法师已经倾巢而出,留在这里的正式法师大多不擅长战斗,有一些才二十几岁,刚刚毕业,心中的恐慌不见得比学徒们少。但没有一个老师面露愁容,最害怕的人也在强装镇定,只在袖子里将拳头握紧。如果老师都在害怕,学徒们还能依靠谁呢?
“别怕,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全无理智的敌人并不可怕。”海登安抚道,“只要我们支撑住这最后的疯狂,胜利将属于我们。”
破败不堪的深渊像一台踩足了油门的车子,不知何时就会解体。
问题只是,在解体之前,被它冲撞的对象是否能撑过去。
一大群魔物挤压在通道的开口,像一群卡在水管开口的水蛭,谁都想出来,谁都出不来。这滑稽的画面持续了一小会儿,天空中响起一声闷响。它听起来湿淋淋的,好似血肉被捣碎的闷声,事实也的确如此。一只巨大的胳膊从密密麻麻的魔物中挤了出来,一把抓空了一大片区域,魔物发黑的鲜血哗啦啦落下,像一阵来去突然的暴雨。
一只石柱般粗壮的胳膊在天空中划拉,接着是一颗獠牙参差的硕大头颅。直到数百里之外,人们都能远远望见那颗邪恶的脑袋,巨魔领主正从缝隙中爬出来,这大恶魔挥舞着巨大的骨棒,要将眼前的一切撕成碎片。
到处都陷入了激战。
维克多与阴影行者卡斯帕打成一团,以几个不可愈合的滴血伤口为代价,他终于将暗处的刺客逼了出来。要论正面作战,专精刺杀的影魔领主不是他的对手,但在他成功干掉对方之前,又有新成员加入了战团。新来的恶魔代替影魔挨了一拳,数百张面孔塌陷,又有数百张面孔鼓起,哭哭笑笑,让人心烦意乱。如此一打岔,影魔又躲进了阴影。
惑心魔领主,“千面者”萨。
“原来如此。”维克多低语,不知是称赞还是咒骂,“真他妈了不起。”
怒魔赛门说,“阴影行者”卡斯帕宰掉了“火翼炎魔”奥斯特加,“千面者”萨失踪多年又再次出现,如今看来它们都是一个下场。法魔领主拉什德嘉不愧是深渊的聪明人,这数百年来,它将其他领主玩弄于鼓掌之中,让它们全都成为了手中的棋子——它们一些毫不知情,自认为在为自己的利益奋战,另一些更加倒霉,比如眼前这三位,也不知是在哪一年中了拉什德嘉的暗算,完全被炮制成了活傀儡。
当深渊陷入最后的狂乱,所有恶魔都开始发狂,除非被放逐或已经死去。拉什德嘉自身的死亡也被它所利用,到了新世界的存在无法掩盖的现在,深渊之内也已经没有阻力。
“千面者根本不会打架,阴影行者离开阴影就是跳脱水的鱼,鹿死谁手还不一定……算了,这不重要。”维克多忽地笑了起来,“只是在彼此拖时间罢了。到头来,我们的全部身家都压在了别人身上,放在过去,谁能想到呢?”
他转头,望向大地上那道通往地下城的沟壑。
“的确,世事难料。”拉什德嘉难得地再次开口,“可惜你的未来只有一条,她输,你将与这旧世界一起灭亡;她赢,对抗灾厄的最后希望也将消失。”
“这个嘛,”维克多露齿一笑,“那可就不一定了。”
地下城核心之中,新世界里,那场鏖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成群结队的火山口仿佛吐光了内部的热气,大地开始向内坍塌。灰蒙蒙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斑驳的绚丽过头的颜色,那是毒蛾鳞片的颜色,是疯掉的绘画家才会使用的色彩。陨星的轨迹变得古怪起来,它们烧融在天幕之中,如同温度太高的炮弹在炮膛中融化。高温与热气充斥了整个世界,随着其中唯二两个活物的生死之战推向高潮,这世界不堪重负地嘶吼,天与地蠢蠢欲动,像被一根木棍撑起来的盒子,眼看着就要合上。
魔力在中心战场汹涌,利爪对抗利爪,喷吐对喷吐,天赋法术对天赋法术,已经没有任何能分辨出交战双方。塔砂与“塔砂”的位置一刻不停地变化,她们交错,搏斗,变化,骤变的形态好似按了快进键的影片。她们因彼此流血,那血液落下,化作流光。
镜像不再是一板一眼的模仿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反而变得更像塔砂了——相似的不是形态与动作,而是本质。它不是一个对塔砂存在的拙劣模仿,它是新世界的“塔砂”。
她们不再躲避高空的流星与火山的喷涌,那些东西已经奈何不了她们。切金断玉的碎石冲向她们的头颅,能熔铸地壳的高热喷向她们的躯体,轻飘飘弹开,没留下一点痕迹。塔砂再不需要为对抗环境花费一点点心力,就像凤凰不用担心被火焰灼伤。世界的形体,要如何伤及世界的灵魂?
这是两个世界的战争。
她们的交战引发一轮轮扩散的冲击波,这并非天崩地裂的原因。让新世界不堪重负的是能量的交锋,是魔力,是要素,是构成世界的本源力量。新世界把全部的力量投入到“塔砂”当中,而埃瑞安的力量则顽强地穿透重重屏障,全力供给塔砂。又或者说因果始末相互颠倒,并非塔砂与“塔砂”的战斗牵扯进了两个世界,而是两个世界借助了她们的形体,终于能够彼此厮杀。
这绝对是塔砂参与过的最奇特的战斗,前所未有,很可能今后也再无机会。她在全力迎战,同时又像在冷眼旁观,脑中开启了无数个屏幕,她在同一时间旁观。
一名战士在战场上死去,她闭上了疲惫的眼睛,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来得及够到放着家人照片的项链;收音机边的小男孩频频转头去看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一无所觉,捏着手帕,已经几小时一声不吭,滴水未进;几个农夫在田野上挥动锄头,聊着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他们说,“只要魔鬼不过来。”;一群驼牛在常年寒冷的森林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叶片,对战争和世界之类的事情一无所知,漠不关心。
一个恶魔在战场上死去,它惨叫着化为一滩脓水,构建它身体的能量流回深渊;成群的魔物拥挤在通道旁边,再无恐惧之心的它们向同一个方向推挤,成片成片入侵,成片成片在同胞们的践踏中死去;维克多与其他恶魔领主厮杀正酣,他背肌在肢解惑心魔时鼓起,后心一道半米长的伤口源源不断地留下黑血;拉什德嘉的残魂漂浮在半空,凝视着,等待着。
此时此刻,深渊或主物质位面,对塔砂而言再无区别。
埃瑞安的一切尽收眼底,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放入了她的地下城。在这奇妙的时刻,塔砂不会再为熟悉的面孔死去而悲伤,不会为深渊即将解体高兴,一切要命的难关在此刻都变成了细枝末节。这是创世神的视角,顿悟在她心中展现。塔砂能够理解新称号的名字了,那个地下城进度到达百分之百后出现的新称号,真的相当贴切。
世界对万灵一视同仁,个体乃至单独位面的得失,都不是多值得关心的事情。
重要的是——
生存。
塔砂为此而战,“塔砂”为此而战。两个世界都到了生死关头,严密的法则在穷途末路中混乱,连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边界都开始模糊。另一个世界的渴望也开始在塔砂的意识中咆哮,声嘶力竭,震耳欲聋。两个截然不同、互为生死之敌的世界在此刻共鸣,不想死去的旧世界与想要出生的新世界,呐喊出相同的声音。
想要活下去。
这便是那个临界点。
被冰冻吐息冻结的“塔砂”凝固在半空中,没有迅速解冻,因为新世界自顾不暇。强烈的共鸣在不稳定的世界壁垒上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本已从埃瑞安独立出来的新世界破碎了一点,只是一点点,足以让两个世界再度彼此联通。地下翻腾的岩浆中,一丝无光的缝隙悄悄出现,那裂纹与镜像“塔砂”脸上正在弥漫的那道一模一样,与拉什德嘉地下城核心中开始扩散的那道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