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想着当时情形,丁豆娘不禁又打了个寒噤。她忙在心里不住地念,你是为了寻回儿子,才来这里找线头,你不能怕。

她壮起胆子,穿过门道,走到前面。里头越发昏暗,是个过厅,也摆着些雕花暗红木的家什,也蒙满了灰尘。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一张五斗橱,一个花架,上面搁着一个碧瓷浅边的花盆,里头一株兰草已经枯死。她心里一阵伤叹,看屋里陈设和庄夫人的性情,自然是个好整洁的人。可孩儿没了,这个家便齐齐地全都死了,就像我自己的家一般。

她呆叹了片刻,见左右各有一扇门都开着,就近先走进右手边的屋子。屋子不宽,里头只摆了一张小木床和两只柜子。床上地下散落了许多孩童玩物,泥孩儿、毛毽、彩球、扯铃、打马象棋……矮一些那个柜子上摆着个红漆大方木盘,上面排立着些小楼阁、小亭台,其间站立、坐躺着许多小人物,都是用罗帛攥制,镶着珠翠,精巧不说,更是活的一般。丁豆娘认得是京城有名的万山亭家卖的意思儿。有回去相国寺,赞儿看到后,闹着要。她一问价,最简的一套也要九贯钱,她哪里舍得买?瞧着这套意思儿,想起赞儿当时抹眼泪的样儿,她心里一阵酸悔,又要落泪。

她忙收住神,又四处仔细瞧了一圈,却瞧不出什么来。便离开这里,穿过小厅,走进对面那间屋子,也是一间卧房,但宽敞许多。一张大床,挂着淡绿碎叶纹罗帐,浅青兰花绣锦褥上叠放着水红桃花绣锦被,两只青釉瓷枕,分别绘着士子、仕女图。这张床远比丁豆娘家的精贵,原本该十分清雅安逸,但昏暗中瞧着,透出些幽寒,让人生栗。

床上还放了套女子衫裙,白罗抹胸、淡青罗衫、百合色兰花绣锦褙子、石青罗裙。像是在配样式花色一般,由里到外依次叠放着,裙摆垂在床边。只是并不平展,似乎被按压过一般,布满了凹褶。丁豆娘盯着瞧了一会儿,隐约觉着似乎是庄夫人原先穿着这套衫裙躺在床上,而后身子飘离,留下空衫裙在这里。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升到脊背,她慌忙扭过头,去看别的家什物件。

床对面窗边是一张雕花红木桌,上面摆着莲叶边的铜镜、雕花镶铜的首饰盒子、木梳、篦子、胭脂盒、眉笔……物件摆得十分齐整,都蒙着灰,许久都没动过。

靠墙边,则是一架红木大柜,几乎占满了整堵墙。丁豆娘走过去,一屉一扇地打开看,里面按类整齐叠放着布帛、衣物、被褥、木匣……看了一遍,她仍什么都没瞧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该找些什么,不由得懊丧起来。

正不知该怎么办,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惊得她头发都要立起,急忙缩到了桌子边,蹲下身子躲了起来。偷偷听了听,声音是从房檐上传来,扑扑拉拉又叽叽喳喳的,是燕子。房檐下恐怕结了个燕巢,母燕捉了食回来喂乳燕。

她这才捂着胸口长出了几口气,小心站起身,手脚却仍吓得直发抖。

第十三章 大道、归处

夫以寡击众者,利在于出奇也。

——《武经总要》

天黑了下来,月光照着郊野,清风微凉,一块块田地明暗错杂、黑白交缠,如人心一般。

石守威沿着田埂,慢慢往红绣院方向走去。做个爽快人,头一条便是凡事不优柔,更不多思虑。既然认定一件事,尤其是答应了人,便得快刀切瓜、疾风吹草、猛火烧油一般去做成它。做了这么多年爽快人,石守威也早已练就了这果断快性。然而这时,他的双脚似乎在有意拖延,沉赘赘地走不快,全没了常日昂首阔步的爽快样儿。

帮邓紫玉偷人,这事他既觉着不对,又隐约有些难堪。不管自己的爽快是天性本有,还是强装的,至少生平从没做过这等事。原先没钱时,也偷过无数回粮食菜蔬,哪怕被人发觉,能跑就跑,跑不赢就打,并不值什么。就算被朋友知道,只需哈哈一笑,说自己不过是想尝尝做贼的滋味,钱已加倍还给了人,他便越发是个爽快人。然而,偷人,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

邓紫玉说,她和那丫头主仆情深。像她这样一个沦落风尘,又孤高不肯伏低的娇女子,能遇见一个贴心贴意的丫头,的确不易。但她把那丫头偷回去,肯定没法大明大白地留在身边使用。藏起来,又觉着古怪不合情理。这女人家心,实在难猜。

不过,石守威转念又想,邓紫玉那般聪颖,自然有她自家的计较。她既然让我去偷那丫头,一定是早就想好了妥当之策。听她所言,这是她心头最要紧的事,我若帮她做成,她自然会感念于我。想到邓紫玉那双水莹莹的眼儿痴望着自己,那双细嫩嫩的手儿轻抚自己的肩膀,那张俏嫩嫩的口儿不住轻唤着“石哥哥……”他顿时身发软、心发烫,再没有思虑的气力,不由得大声说:扯他娘的闲絮,干!男儿为美人赴汤蹈火,这才是天下第一等爽快人,做的第一等爽快事!

他甩开大步,气昂昂往前行去,直觉着自己如盖世豪杰,冲入十万军中去杀敌一般。

走进红绣院西墙那个小巷子,他才放慢了脚步、放静了心神。巷子两边都是墙,没有灯光,极幽黑,只有另一家那院墙上落着些淡月光。他贴着红绣院的墙根,在暗影里轻步前行,一路都没见有路人经过。估摸着来到梁红玉那座小楼外,他摸了摸怀里的布袋和绳索,长舒一口气,而后腾身一跃,双手攀住墙顶。腰臂再一用力,便翻了上去。墙内是一株大柳树,正好遮着他。他伏在墙头,朝里窥望。月光下,院里尽是树丛斑驳,同样十分宁静。斜前方不远处树丛之上,果然露出一角楼檐,下面透出些灯光。

他轻轻一跃,跳下了墙头,落地时,脚底一滑,不知踩到了什么湿滑的东西,一屁股摔倒在地,头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重响,手掌又拍到草刺上。他忙爬了起来,顾不得头晕手痛,忙缩在墙角听了听。还好,没有什么动静。他这才摸着拔掉手掌的草刺,揉着后脑,弓着背,穿过树丛,来到那小楼近旁。

小楼两扇窗亮着灯,底楼和二楼各一扇。他瞅了半晌,见没有人影,便快步溜到底楼那扇窗边黑影里,见窗纸角上有个细缝,便凑近朝里窥望,里头摆着锅灶,烧着炉火,是间厨房,但没有人在里头。上二楼的梯子就在旁边,他先觑了一阵,见没有人,便忙走过去要上去。可那梯板一踩便发出咯吱声,在静夜中异常刺耳。他只得缩回了脚,向两头望了望,见前面楼边有棵大树,粗枝丫正好接近上头楼梯口。他便轻步过去,摸着树干试了试,粗细正好爬。他自小爬树,十分惯熟,抱住树身,手足并用,片刻间便已爬到那根粗枝。他伸手抓住栏杆,轻轻一翻,便上了楼台。他不禁得意一笑,见楼上也没有人,便轻轻走到那亮灯的窗边。窗户关着,他不敢乱动,贴墙静听。

里头传来一个女孩子柔细的声音:“姐姐,何妈给你熬了一碗果木翘羹,你喝一些吧。”

“好,先搁着。你去歇息吧。”一个年长一些的女子,声音清亮。

这自然是那丫头和梁红玉。屋里随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朝房门走去。石守威忙轻步移到房门外,贴墙站着。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人,房檐遮住了月光,看不清面容,只见纤瘦身影。他等着那丫头轻手带好门、转身要走时,倏然出手,朝着那丫头脖颈上一砍,那丫头只发出蚊子一般的嘤声,身子一软就要倒下,他忙伸手抱住。这一招他曾跟着一位拳师苦练过,瞬间击晕一个人而不致伤命,位置轻重尽都精准。他将那丫头的身子一掀,扛在肩上,便朝楼梯走去。这时已经不怕脚步声,不过他还是尽量放轻脚步,照着丫头下楼的轻重步数,小心下了楼。前后仍没有人,他忙扛着那丫头钻进树丛中,放到地下,取出布袋,将那丫头套进袋里,用绳索扎紧袋口。这才又重新扛了起来,快步走到墙边。他放下布袋,先牵着绳索另一头,纵身攀上墙,而后将布袋拽上去,又吊放到外面地上,随后跃下墙头,扛起那布袋就朝前街走去。

走到红绣院正门附近,他见一辆厢车停在红绣院门前,下来了三个人,走了进去。那辆厢车瞧着是租赁店的车,他忙急步赶过去,一问那车夫,果然是。他忙说:“送我去新门外杀猪巷。”

梁兴从梅大夫医馆回来,已是深夜。

到了黄家院门前,他伸手一推,仍给他留着门。他轻轻推门进去,院里月光洒地,一片安静。他小心闩上了院门,轻步走进堂屋。

“你回来了?”这回是施有良的声音。

“施大哥还没睡?”

“鹂儿要等你,我见她忙了一天,就让她先去睡了。”施有良打着火石,点亮了油灯。灯光映照下,他一脸疲惫,满眼忧色,“紫玉姑娘为了你的安危,才安排你到这里。你这样接连出去,若是碰见那些人,可怎么好?”

“施大哥放心,我一直很当心。”梁兴坐到了施有良对面,笑着说,“说起来,我倒是有些盼着他们动手,只可惜他们似乎已经顾不得我了。”

“你千万莫大意了。”

“我知道。”

“你连着三晚出去,究竟去了哪里?”

“去见了几个人。”

“什么人?可查问到什么了?”

“目前仍然乱麻一般,还理不出什么头绪。”

“你这样没头没绪、东奔西走恐怕不是办法,得提起纲目来,才好。”

“哦?施大哥觉着纲目在哪里?”

“我细想了这几天,纲,恐怕在钟大眼船上。”

“嗯,我被卷进去,也正在钟大眼船上。那么,目呢?”

“清明那天正午,虹桥下那只大客船遇了事,接着又起烟雾、闹神仙,离奇失踪。你说翰林画师张择端先生瞧见,那船出事前,有两个人从那客船跳到了钟大眼船上。其中一个是死了的假蒋净。另一个外面穿着船工布衫,袖口却露出一截紫锦。我觉着,这整场事件的目,应该正是此人。”

“哦?施大哥为何这么想?”

“其一,此人来自那只离奇客船,他里头穿着紫锦衣,应该不是普通船工。外面套着船工布衣,自然是怕被人认出。其身份来路恐怕不简单;其二,你也说过,钟大眼的船那天泊在那里,应该正是为了接那个紫衣人;其三,假蒋净应该是受人指使,将那紫衣人接到钟大眼船上。他之所以会死,自然是幕后之人怕他泄露此事,杀人灭口;其四,你说张择端先生还瞧见,钟大眼船上小舱里原本有两个人,一转眼那两个人就不见了,这两人,一个恐怕是那紫衣人,另一个则是军巡铺厢兵雷炮要寻的那个姓牟的。两个人消失,这才是整桩事情中最诡秘之处,也应该是关键所在。”

“头绪太多,我竟疏忽了这个紫衣人。这人什么来路?”

“目前我也不清楚。但整桩事全都缘起于此人。”

“我下了钟大眼的船后,军巡铺的雷炮接着上了那船,紧跟着又有一个冷脸汉子,带着三名帮手也上了那船,将那船押到了上游。那个冷脸汉子又是什么人?他是否也是为那紫衣人而来?”